事情是这样的，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事情，从没有一件对不起自己，从没有一件不忠实于自己。譬如说，我喜欢文学，我知道我是一个天生喜欢文学的人，在任何环境之下我总没有把它冷淡过。即使我在做生意的时候，吃晚饭的时候，一有机会，我就飞过去接近它。有人奇怪我为什么一天到晚手里要帶本书，原来他们没有知道我的苦心。从这个出发点看出去：有许多朋友，起初费了十多年工夫学艺术，结果是丢了油画板去批公文，还有几个曾立誓要成大哲学家的，眼睛一霎竟挂了皮带在做纪念；环境使他们对于自己的志向失节，我只有对他们表示怜惜。有资格对于人家羡慕的人表示怜惜，或者也是人生一乐吧?
我很希望自己或是别人能写一本小说，题目可以叫作“永别”。并不是和好友或是情人的永别，而是自己和自己的永别。主人公应当是个男子，是一个天賦极聪明的男子。他的孩童时期的情形，小说里可以不必提到。小说开始的时候，主人公不妨有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了。环境或是学业的关系，他可以已经有了很坚决的志愿：他可以想做一位艺术大师，或是钱业首领，或是教育名宿。但是时代的转变和机会的到临，他竟踏进了一个他素所鄙弃的集团里。为了名，为了利，他改变了他的志愿，而做着完全和他自己相反的行为：他搁置起了当日一番研究的成绩，他屏绝了当日一般志同道合的知己。但是有一天忽然走进了一个他当日所常往常来的环境中，他竟感觉到他已是另外一个人了。当日真实的他是早就失踪，现在他过的是自己欺骗自己的生活。因为他自己的不忠实，他疑心每一个他的朋友虚伪。结果是好朋友不理他，坏朋友包围着他，预备有机会对他做最后一次的打击。他懊悔，他恐慌，他又得意他欺骗的手段：但是一幕内心的冲突，终于给名利战胜，他决计和真实的自己永别。聪明的作者一定会给予这篇小说一个更好的结束。或者竟可以给予当今时局问题一个解答呢。